俄烏觀察 | 鄭永年:俄烏戰爭一周年,美國是否“不戰而勝”?


導讀 · 2023.02.23

俄烏戰爭的爆發改變了世界尤其是歐洲的地緣政治格局,從俄羅斯向烏克蘭首都基輔投下第一顆導彈那一天算起,這場戰爭整整持續了一年,目前還沒看到結束的端倪。這一年,我們通過媒體的報導,看到了俄軍從上半年的“多線進攻”到“佔領頓巴斯”再到下半年的“守城斡旋”,戰爭已經不再依循俄方的計劃而行,而是按照自身的邏輯演進。普京作為這場戰爭最初的主導者,他做錯了什麼?又做對了什麼?

雖說戰爭是以俄烏的名義進行,實際上美國在這場戰爭中給予了烏克蘭極大的支持,拜登又是否真的如此“英明神武”,促成了“兩大團結”並且“不戰而勝”?本文通過觀察俄羅斯和美國的得失,對戰爭的走向進行推演。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夠從這場戰爭中吸取哪些教訓?本文內容由鄭永年教授與IIA學術編輯組就“俄烏戰爭一周年”為話題的討論內容整理而成,供讀者參考。

 

2023年2月24日,俄烏戰爭持續了一整年。有觀點認為,美國在這次戰爭中“不戰而勝”。如果說美國是“不戰而勝”,那麼其“不戰而勝”的對象無疑是俄羅斯了。如果從美國迄今沒有犧牲一兵一卒,國內沒有爆發大規模反戰運動等指標來看,美國似乎“不戰而勝”。但是,這僅僅是表象。戰爭沒有結束的跡象,持續和升級的跡象則不斷展現。現在還不是定論“誰主沉浮”的時候。

事實上,俄烏戰爭與其說是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戰爭,倒不如說是俄羅斯與美國之間的戰爭。沒有人會懷疑俄烏戰爭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是一場美國的代理人戰爭。根據一個德國研究機構的統計,過去一年,美國總共援助烏克蘭 700 多億美元,比其它各國援烏的費用總和還要多。經典意義上的“代理人戰爭”往往涉及兩個當事方,以及兩個或以上的外部勢力方。美國雖然並未派兵加入戰場,而是通過扶植烏克蘭來掌控全局,這符合代理人戰爭的定義,但俄羅斯則直接參戰了。表面上這場戰爭是在俄烏之間進行,實際上是俄美之間的“戰爭”。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捲入衝突,在背後向烏克蘭提供武器和情報等援助,使得俄烏戰爭成為代理人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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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來源:德國基爾經濟研究所(IfW, Kiel Institute for the World Economy)

但是,目前對戰爭誰勝誰負的“蓋棺定論”仍然為時尚早。戰爭尚未結束,未來走向仍然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甚至有演變成更大規模戰爭的危險。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戰爭迄今的情況中總結出一些人所言的美國“不戰而勝”的理由。說美國“不戰而勝”是相對於俄羅斯而言的,通過比較,人們可以了解俄羅斯和美國雙方做“對”了什麼?做“錯”了什麼?

這裡的“對”“錯”都加了引號,主要原因有二。第一,討論美俄雙方的戰爭是有立場的,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對的,而對方是錯的。第二,戰爭一旦開始,便進入戰爭自身的邏輯,偏離戰爭之前所作的戰爭計劃,而對錯也只是事後的評說。

 

普京做錯了什麼?

經過一年的時間,人們可以回過頭來評估,俄羅斯總統普京在這場戰爭中做對了什麼,又做錯了什麼。

總體而言,普京的失誤在於對內、外部各種因素存在不同程度的低估和高估。

從外部因素來看,首先,他大大低估了烏克蘭澤連斯基政府的抵抗意志。在戰爭初期,俄羅斯散佈消息,指出澤連斯基已經離開基輔。這讓人聯想到塔利班引發阿富汗變局後,時任阿富汗總統加尼倉皇出逃的情景。然而,澤連斯基在社交媒體上發布視頻,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尚在基輔,穩定了烏克蘭的軍心、民心,從而為戰爭從俄羅斯的“戰略進攻”階段轉入“戰略相持”階段打下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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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表示將留守首都基輔(圖源:法新社)

其次,俄羅斯對烏戰略設想過於宏大,並未將“特別軍事行動”局限於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地區。如果衝突局限在頓巴斯,俄羅斯就有合理的依據稱其為“特別軍事行動”。但是,俄羅斯在戰爭初期選擇了分三線出擊,擴大了“特別軍事行動”的範圍,使其演變為一場戰爭。

第三,普京低估了歐洲的反應。歐洲對俄烏戰爭的態度反應強烈,不僅沒有在俄羅斯“斷供能源”的威脅下妥協,還向烏克蘭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尤其是以波蘭為首的“新歐洲”國家。不僅歐盟成員國通過戰爭實現了“團結”,就連芬蘭、瑞典等國家也放棄了以往所持的中立立場。

第四,普京低估了美國領導的北約。通過本次戰爭,北約繼續東擴,還為烏克蘭提供安全方面的支持,並收到了來自烏克蘭的加入申請。自2014年以來,俄烏圍繞頓巴斯地區的衝突就逐漸“激活”了北約,一改冷戰後北約失去戰略競爭對象的“失落感”。而俄烏戰爭更是將北約所能發揮的作用提高到了冷戰以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因為對北約的低估,俄羅斯才會在戰前評估時失策。

就內部而言,普京高估了俄羅斯的綜合實力。普京設想中的“特別軍事行動”演變成了一場戰爭,這與其對俄軍能力的高估不無關係。俄烏戰爭爆發前輿論普遍認為,俄軍雖然在冷戰後受制於俄羅斯軍費開支水平,無法與曾經的蘇聯紅軍相提並論,但仍然是世界上第二大軍事武裝力量。可以說,俄軍通過2008年俄格戰爭、2014年克里米亞入俄事件、2015年干預敘利亞內戰後,已經具備一定的威懾能力。但是,俄軍在本次戰爭中的表現與人們對其普遍的期待相去甚遠,俄羅斯的綜合國力在美國(西方)制裁下,已經無法支撐其打贏一場高強度的局部戰爭。

俄羅斯的動員能力與俄羅斯人的忍耐力也被高估了。 2022年9月,在俄羅斯宣布“部分動員令”後,部分俄羅斯人選擇逃到俄羅斯鄰國,以躲避徵兵。雖然“反戰”一詞在俄羅斯已成為公開的禁忌,但一部分俄羅斯人依然“用腳投票”,對俄羅斯動員能力產生了一定的削減作用。另一部分俄羅斯人則無法忍受戰爭對生活造成的衝擊,在俄羅斯宣布實行外匯管制後,通過各種方式在歐洲國家的自助櫃員機(ATM)轉移自己在俄羅斯的資產。

 

普京做對了什麼?

首先,普京正確預期到了俄羅斯可能會遭遇到的西方制裁,未雨綢繆,避免了俄羅斯經濟的崩潰。戰爭是一次很大的經濟消耗,但普京及其政府仍然扛住了這一挑戰。

在2014年烏克蘭危機後,俄羅斯就開始推動去美元化進程,減少美元在俄羅斯外匯儲備中的權重,增加歐元、人民幣等一攬子貨幣以及黃金的儲備量。 《經濟學人》曾發文表示,普京精心構建的“俄羅斯堡壘”(Fortress Russia)正在崩潰。然而,得益於俄羅斯央行及時干預、實行兩位數的高利率貨幣政策,以及俄羅斯足以自給自足的資源與初級產品,俄羅斯經濟並未出現全線崩盤的情況。雖然俄羅斯在西方制裁下無法使用SWIFT(環球金融電信協會)系統為金融交易、結算服務,但俄羅斯的金融系統仍然展現出了韌性,甚至通過Whatsapp這樣的即時通訊軟件手動實現銀行國際結算服務的信息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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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人》認為普京構建的“俄羅斯堡壘”正在崩潰(圖源:《經濟學人》官網)

其次,普京的領導根基未被動搖,俄羅斯在國際社會上依然享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實事求是地看,大多數俄羅斯人民仍然支持普京,這也是為什麼“反戰”一詞在今日的俄羅斯成為禁忌。今後,俄羅斯國內會不會如西方一些人所預言的有人出來挑戰普京的權威?考慮到俄羅斯的“戰鬥民族”屬性,這一可能性很小。

第三,俄羅斯在外交上仍然與土耳其、印度、中國等地區大國以及中亞五國保持著較為友好的互動,維持了俄羅斯在戰前的部分外交成果。戰爭爆發後,土耳其就致力於勸和促談,推動俄羅斯和烏克蘭坐到談判桌上。印度也在戰爭爆發後與俄羅斯維持著防務和能源採購關係。就普京對國際形勢的估計而言,他正確預判到了並非所有國家都會站在美國一邊,如印度等國就試圖在俄美之間保持平衡。

總體來說,這場原本屬於不對稱衝突性質的“特別軍事行動”演變成了戰爭。而且常規戰很難繼續支撐下去,演變成為消耗戰。在俄烏戰爭一周年之際,俄羅斯其實也想實現戰略收縮,盡快結束戰爭。普京在近期發表的國情咨文中表示,俄羅斯不會按照“大砲換黃油”的原則行事,在處理戰略問題時不能破壞國家經濟。但俄羅斯結束戰爭的意願遭到了烏克蘭的抵制,持久戰、消耗戰甚至戰爭升級可能還將是俄烏衝突在一段時間內的主旋律。

 

拜登“不戰而勝”了嗎?

通過俄烏戰爭,美國認為其實現了拜登所強調的“兩個團結”。

首先,俄烏戰爭促成了歐洲國家的團結。在戰爭的影響下,德國的國防以及外交政策發生“歷史性變化”,歐盟“史上首次”為正遭受攻擊的國家提供武器援助。如果說“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一直是歐盟的追求,那麼俄烏戰爭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歐盟建設外交與安全共同體的進程。與俄烏戰爭同步發生的是,歐洲在2022年首次以歐洲政治共同體的名義召開峰會,從而將脫歐後的英國也納入地區事務的協商議程中。 2023年,第二屆歐洲政治共同體峰會將於摩爾多瓦舉行。至少從表面來看,俄烏戰爭推動了歐洲國家內部的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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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歐洲44國領導人於布拉格出席法國總統馬克龍倡議的首屆歐洲政治共同體領導人會議(圖源:法新社)

其次,俄烏戰爭實現了美國與歐洲的團結,有力地支撐了跨大西洋關係的提質升級。短期來看,北約在歐洲擴張了,歐洲國家更加依賴美國主導的安全機制。回顧過去,2020年慕尼黑安全會議強調“西方的缺失”(Westlessness),反映出特朗普執政四年對跨大西洋關係的巨大衝擊,歐洲不再將美國的安全保障視為理所當然。但是,經俄烏戰爭,如拜登所願,美歐關係實現了重建與修復。儘管歐洲近期因《通脹削減法》(IRA)與美國齟齬不斷,但美歐關係與特朗普執政時期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第三,美國還通過俄烏戰爭實現了北約的擴張。在俄烏戰爭與中國崛起的雙重影響下,北約與日本、韓國逐漸相向而行。韓國、日本於2022年相繼加入“北約合作網絡防禦卓越中心”(NATO Cooperative Cyber Defense Centre of Excellence),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又於2023年1月訪問日、韓,這些都反映出北約借俄烏戰爭實現“亞洲化”的可能性。

還有兩個現像也值得特別關注。第一,俄烏戰爭期間美國並未爆發大規模反戰遊行,這在美國對外的歷次戰爭中,是非常罕見的。從越南戰爭到反恐戰爭,美國反戰運動風起雲湧。但在這一次戰爭中,反戰遊行規模較小,零星且不成氣候。其背後的原因是美國民主機制下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盛行。美國在意識形態上所佔據的輿論陣地仍然不可小覷。第二,美國在此次戰爭中並未付出很多代價。美國在本次戰爭中開支不小,但這些軍費開支、援烏費用並非是美國“自掏腰包”,而是通過各種機制轉嫁給全世界。並且,俄烏戰爭中沒有犧牲一個美國大兵,相比於美鈔的損失,顯然生命的代價更高。拜登近期突訪基輔,宣布增大對烏軍援力度,就是佔領道德高地的一種成本較低的手段。最重要的是,美國還利用輿論高地,在意識形態層面以先發製人的方式來遏制其它國家採取不利於美國的戰略。

正如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所言,美國在本次戰爭中的目標是要利用這場戰爭徹底拖垮俄羅斯。總體來看,迄今,美國確實是以較小的代價佔據了俄烏戰爭中相對有利的位置。

 

俄烏戰爭向何處去?

戰爭遠未結束。目前來看,俄烏戰爭的下一步存在四種可能的場景。

第一,俄羅斯仍能繼續支撐戰爭,俄烏戰爭演變為持久戰。美國總統拜登近期出訪基輔,包括美國自身在內的整個西方都在強調增加對烏克蘭的武器供應,看來是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俄羅斯有自己的韌性,並非全無反擊之力。戰爭是否會繼續,取決於戰爭的規模。如果按現在的規模來繼續,這很可能成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第二,烏克蘭不僅拒絕談判,在戰場上開始反擊。如果這樣,可能會使得代理人戰爭擴大、升級。一旦在戰場上取得優勢,烏克蘭不僅決心奪回頓巴斯地區,還會把目光投向克里米亞。澤連斯基強調的“寸土不讓”,包括了俄控下的克里米亞。俄羅斯今天能夠實現的最佳談判結果是鞏固現有的俄控領土,而不提出新的領土聲索。但烏克蘭顯然不會同意,美國、北約也不會同意,這無疑增加了和談的難度。烏克蘭甚至可能“把戰火燒到國統區”,打到俄羅斯本土去。儘管西方不會允許烏克蘭用美、歐製造的武器進攻俄羅斯本土,但如果烏克蘭使用本國生產的武器來進攻呢?這種情境也並非全無可能。

第三個情境是最差的一種,即戰爭升級為核戰爭。一旦俄羅斯無法繼續支撐常規戰爭,公眾普遍擔心俄羅斯是否會使用核武器。雖然核武器的使用不是一個軍事決定,也不是一個政治決定,而是一個道德決定,但人們並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如果核戰爭爆發,戰爭相關方將面臨雙輸境地,也就不會有真正“不戰而勝”的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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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中、俄、美、英、法五個核武器國家領導人共同發表《關於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合聲明》(圖源:中國日報)

第四,在其他國家的調解下,各方找到政治解決的方法。中國和土耳其等國都在努力推動戰爭的政治解決,這是最好的方式。

 

從俄烏戰爭中可以吸取哪些教訓?

首先,大國不應隨意捲入一場不對稱衝突。俄羅斯作為一個大國,面對烏克蘭原本有著壓倒性的優勢。但是,俄羅斯低估了烏克蘭投入本次戰爭的決心,想要用較小的代價實現宏大的戰略目標。在戰爭前期,俄羅斯甚至並未“部分動員”。而等到俄羅斯開始動員之際,俄羅斯自身因西方制裁而受到削弱,其持續投入的資源、兵員已經無法追趕上烏克蘭因西方援助而迅速提升的軍事實力。

其次,美國和西方還是“有牙齒的老虎”,不應當輕視。儘管美國內部陷入了惡性黨爭和治理危機,但美國在戰略競爭的壓力之下,仍然有著比較成熟的動員機制。 “大敵”當前,還是能夠“一致對外”。美國與俄羅斯競爭多年,大戰略觀念猶在,不容輕視。

第三,美國在本次戰爭中對戰略態勢的度把握得很好。美國擅用信息戰、輿論戰先發製人,渲染俄羅斯對西方的威脅,從而限制了俄羅斯的戰略選擇與軍事策略。

第四,美國在外交上的民族主義可能會隨著其在俄烏戰爭中所佔的優勢而膨脹。俄烏戰爭對美國有利的態勢可能會刺激美國自我強化已有的戰略競爭路徑,使其更加“路徑依賴”(path-dependent)。

俄烏衝突爆發已經一周年,對抗與衝突的“鐵幕”再度降臨歐洲大陸。從最初俄羅斯發起“閃電戰”;到烏克蘭全面反擊,硝煙四起,民眾流離失所;再到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發起極限制裁,擾動了全球供應鏈,能源、糧食危機不斷湧現,全球數十億人受到影響。這場二戰後歐洲爆發的最大地緣政治危機,令當今的世界秩序受到極大的衝擊。

目前來看,在這場戰爭中,烏克蘭是輸家,俄羅斯是輸家,歐盟也是輸家。美國可以說是暫時得益最多的贏家。儘管美國占據了上風,甚至也有人認為美國在俄烏戰爭中“不戰而勝”,但畢竟戰爭還未結束,最終結果取決於雙方的戰略選擇,取決於戰爭是否會進一步升級。美國這次沒有爆發大規模的反戰遊行,沒有因戰爭而犧牲兵員,但是,一旦戰爭升級,演變成一些人所說的世界大戰,甚至核戰爭,那麼世界將面臨毀滅性結局。到那時,各國都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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