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氣球事件”與中美關係前景


導讀 · 2023.02.10

2023年2月上旬,一艘中國民用氣象無人飛艇意外進入美國領空事件持續發酵,中美之間過去三個月稍微緩和的關係重新變得緊張。儘管中方一再解釋飛艇是民用性質,是因為不可抗力誤入美國領空,但美方執意認為氣球帶有“間諜”性質。美國不僅因此推遲了布林肯國務卿的訪華行程,還安排F22戰鬥機發射導彈擊落了飛艇。布林肯何時訪華不僅取決於中國的意願,也取決於美國國內的總體情況。

近期圍繞“氣球事件”,中美互動頻繁,互相指責。其實問題在於雙方以何種態度處理“氣球事件”。過去幾年因為中美互相打嘴仗,中美關係很大程度上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我們要總結經驗教訓,不要讓美國的強硬派、反華派中的個別政治人物定義中美關係。我們也要有力量來再定義中美關係,關鍵就是發揮理性的力量,而不是簡單的情緒力量。不幸的是,“氣球事件”被美方大肆炒作,儘管只是一個“氣球”引起的摩擦,但也在深刻地影響著中美關係。本文由IIA學術編輯組根據鄭永年教授的發言整理而成。

 

中美關係歷程回顧

中美關係關乎中美兩國,也關乎世界。兩國關係這些年每況愈下,情況復雜。 G20巴厘峰會期間,總書記與美國總統拜登進行了氛圍友好的會晤,就重大問題達成了一些重要共識,布林肯原定的訪華之旅也是該會的成果之一。可惜的是,“氣球事件”讓中美關係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要說明中美關係往何處去。首先要對中美關係史稍作回顧。改革開放以後的中美關係來之不易。中美關係始於小小的乒乓球。那麼,為什麼當初一個小小的乒乓球就能促成中美關係的積極變化?這主要是大環境所致的。同樣,今天一個氣球就能導致中美關係再次發生變化也是大環境造就的。

“乒乓外交”促進了冷戰期間中美建交的故事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從地緣政治角度看,當時世界最重要的格局就是中美蘇大三角,美國需要我們站在美國一邊,應付蘇聯的擴張。中國當時尚未進行改革開放,經濟、科技實力都非常落後,整體國力尚弱。儘管中國各方面的外在影響不多,但其地緣政治的意義是很顯然的。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改善中美關係就非常有可能。當年基辛格和尼克松非常注重中國在地緣政治上的作用,“乒乓外交”由此為中美關係開啟了一個新時代。而改革開放為中美關係真正開啟了一個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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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中華全國體育總會舉行歡迎儀式,

中美兩國乒乓球運動員進行了友誼比賽

(圖源:新華社)

中美關係的黃金時代來之不易,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改革開放的80年代。從民間的角度來看,中國開始了經濟市場化和政治改革的時代。當年美國一些政客,政策研究界和學術界也曾幻想中國可以通過改革開放,最終演變成像西方那樣的國家,即接受市場經濟和西方式政治。儘管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經濟增長,但80年代的改革還是局限於內部的部分改革,如農村生產承包責任制、城市體制改革等,開放的力度不是很大。當時來華資本的主要構成是香港、台灣、新加坡等地的海外華僑資本。

外資真正進入中國還是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後。 1989年後,美國帶領西方制裁中國,南方談話再次改變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方向,真正地向西方打開國門。改革開放的第二階段,中國大幅度的改革導致西方對我們的認知發生了變化,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與全球經濟融合後將促使中國內部體制演變成西方可接受的一個體制。尤其是圍繞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事情上,美國對中國的體制變革懷有希望。中國為了加入WTO,提出要跟國際“接軌”。當時我國從中央到地方修改了上萬部的國內法律法規政策,就是為了實現與世界接軌的目標。中國加入WTO後,中國的經濟經歷了多年的兩位數增長,對世界經濟的增長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一方面,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年代,且融入了世界經濟;另一方面,美國總認為中國通過改革開放會成長為他們想像的樣子。美國的一些政治人物,包括在奧巴馬時期擔任世界銀行行長的佐利克(Robert Zoellick)甚至設想“G2”(兩國集團)的概念,認為美國要承認中國的崛起,而中國要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也就是“利益相關者”的概念。中美領導人在美國加州談了超過8個小時,就雙方如何相處的問題達成了很多的共識。總書記當年也說,“寬廣的太平洋兩岸有足夠空間容納中美兩個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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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會見世行行長佐利克

(圖源:新華社)

然而,美國期待的中國改革引起的變革落空了。美國面對中國加入WTO後兩位數的經濟增長,同時2007-2008年金融危機後自身深陷金融危機,不僅無能力繼續改變中國,而且感覺中國開始“教育”美國,於是開始調整對華政策。奧巴馬提出了“重返亞洲”(Pivot to Asia)的戰略。當然,美國也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亞洲,只是不同行政當局對亞洲重視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特朗普執政後,美國國內的民粹主義盛行,特朗普減少了對亞洲的關注,甚至忽略了美國在亞洲的盟友。這一時期美國的對華政策是由其內政決定的,還不是因為中國的行為。一直到拜登上台,美國又回歸到原來的聯盟體制,把主要矛頭對準中國。拜登接過由特朗普發動的中美貿易戰,逐漸又擴大到針對中國高科技領域,進行“卡脖子”和“系統脫鉤”。

特朗普時期,美國把中國和俄羅斯當作是美國兩個主要的競爭者或者挑戰者。但是到了拜登時期,就把俄羅斯剔除出去了,認為中國是唯一一個有能力、有意願挑戰美國核心利益的大國。儘管俄烏戰爭導致了多方面的危機,如歐洲的能源危機和核擴散危機,但是美國沒有把俄羅斯當做主要的敵人了,一如既往地把中國看作主要的敵人。

美國對外政策講求現實主義。作為北約的領導者,美國與歐洲國家一道深度捲入俄烏戰爭,我們也不知道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或者以什麼方式結束。儘管從特朗普開始,美國已經從阿富汗撤軍,並且意圖減少對歐洲的安全許諾,把軍事重點轉移到了印太地區,試圖與日本、印度、澳大利亞建立更深的軍事同盟關係。最近美國《國家戰略報告》又在這四個國家的基礎之上把新加坡和越南加上去了,其最終目的是要建立亞洲版的北約。俄烏戰爭爆發以後,美國行政當局一方面要把主要精力用在對付俄羅斯,通過烏克蘭進行代理人戰爭,但另一方面又想在亞洲開闢第二條戰線。但是,如果亞洲爆發衝突,那麼就要在亞洲開闢第二戰場。這並不是行政當局所能支撐的,因此,儘管中美關係很難好起來,但美國是想暫時緩和中美關係,比如在台灣問題上主張設置“護欄”。

俄烏戰爭的持續,美國和歐洲最擔心的是俄羅斯是否會使用核武器,且在觀望中國的立場。美國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竄訪台灣後,中美關係出現了倒退趨勢。但在兩國元首峰會上,中國還是旗幟鮮明地反對使用核武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中美關係。這次佈林肯訪華本是去年在巴厘峰會上決定的,但很不幸,“氣球事件”發生後,中美雙方都在互相指責,都認為對方在破壞中美關係。中國說法是,這僅僅是一個觀察氣候的無人飛艇,指責美國小題大作,認為美國有關政治力量故意破壞中美關係,不希望看到中美關係處於穩定狀態。同樣,美方也在指責中方不想看到一個穩定的中美關係,尤其是部分美國媒體對中方的意圖進行了惡意揣測。互相指責涉及到雙方的政治互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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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氣球”在美國蒙大拿州上空出現

(圖源:路透社)

 

中美關係如何發展,關鍵要看中國怎麼做

近年來中美之間的高層溝通越來越少,只在低層次方面防範衝突,雙方的政治互信逐漸降低。這次的突發事件導致中美關係下行的大環境主要是美國國內的變化。

美國內部面臨著治理危機。從上一次全球化來看,也就是中國加入WTO之後,美國的中產階級萎縮,兩黨政治分裂,缺乏一個有效政府來處理美國的國內問題,導致內部問題外在化。

分裂的美國政治對中美兩國關係造成了巨大的衝擊。現在,很難說清究竟哪方給出的對華政策可以代表美國,是民主黨的對華政策還是共和黨的,是白宮的對華政策還是國會的,是聯邦政府的對華政策還是州政府的?實際上,美國的對華政策愈發個性化,不同政治人物有自己的對華政策。不難理解,即使是同為民主黨的拜登和佩洛西,在竄台的問題上也有分歧。

新任的眾議院議長麥肯錫也早就表示會竄台,礙於前段時間中國的反應,可能會推遲進行,據說會選在一個比較適當的時間。同時,包括國會議員和州政府會繼續竄訪台灣。但拜登政府或者行政當局在處理中美關係上還是比較謹慎和理性的。

當前,整個美國政壇很難找到對華政策中比較理性的因素,使得中美關係的前景如同電影《流浪地球》一樣,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但在不確定性裡面,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些確定性,這就看我們怎麼去處理。中美關係不是美國一家說了算。中國作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不能因為美國的一些強硬派和反華的人士宣稱要與中國進行冷戰,我們就跟著搞冷戰。我們不能被牽著鼻子走。美國強硬派正製造與中國發生衝突的機會,從而激怒中國與美國發生衝突。因此,中國方面對美國的立場是最為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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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設定中的行星發動機

(圖源:網絡)

中美關係如何發展,關鍵要看中國怎麼做。不過,我們也沒有多少的選擇。拜登上台後從意識形態出發,把中美關係界定為“美國民主”跟“中國專制”之爭。這是有深刻意圖的。美國現在的對華戰略是要把世界兩極化,即所謂的“一個世界,兩個中心”——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中心,一個為中國為中心的中心,或者說是“一個世界,兩個市場”——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市場,一個為中國為中心的市場。至於兩個中心各自所佔的比例將會是多少?大家可想而知。我們不能走進拜登定義的所謂“民主”和“專制”之爭,“民主”和“專制”是美國曾用於美蘇冷戰時期的,那是兩個完全分割的世界意識形態陣營。現在中美之間仍有千絲萬縷的互動,與當年美蘇間的關係是非常不同的。

正如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所說的,中美關係可以分幾個領域看,即該合作的就合作,該競爭的就競爭,該對抗的就對抗。在幾個領域,我們也沒有過多的選擇。

儘管中國不想用“競爭”兩字來簡單地定義中美關係,但是實際上我們所用的手段也不多。再者,我們可以把“對抗”分為“可控的對抗”和“不可控的對抗”兩個領域,“可控的對抗”是“對抗”,但“不可控的對抗”就是衝突,甚至是戰爭。

必須強調,我們不要意氣用事,要增加、鞏固與美國合作的領域。其實,中美之間合作領域是很多的,比如應對氣候變化。當前中美兩國的碳排放量佔世界近一半,如果中美兩國不合作,氣候問題就無法解決。

“核不擴散”是美國的利益,更是中國的利益。作為一個大國,我們周邊都被核武器國家包圍了,因此核不擴散更符合中國的利益。此外,諸如應對公共衛生、海洋危機等,同樣符合我們的利益。

同時,我們也要直面競爭。當美國對我們“卡脖子”、進行“系統脫鉤”時候,我們要進行大量的投入與之競爭。在競爭領域我們要提倡良性競爭,即經濟上、科技上的競爭。惡性競爭就是美蘇冷戰期間的那種軍事競賽。我們必須避免類似的惡性競爭。現在美國冷戰派就是要引導中美進惡性競爭,所以我們頭腦要清醒。我們要以自己的計劃和速度進行國防現代化,並且要加快,但一定要避免跟美國的惡性競爭。一旦中美之間發生軍事競賽,整個亞太地區,尤其是南海、台灣都會成為亞洲的火藥桶,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情況。

在競爭領域,我們可以用自鄧小平時代以來的原則來處理,就是“鬥而不破”——我跟你鬥爭,但是我們關係不破裂。我們一定要加強開放,哪怕是單邊開放。我們處理與美國的關係,一定要用技術邏輯、市場邏輯和資本邏輯。我一直強調,資本的本質是流動的,只要美國還是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只要中國還是開放的,中美之間脫鉤的速度會放慢,甚至不可能脫鉤。

中國擁有四億中產,還是世界上最大的單一市場,美國的資本不會輕易放棄中國市場。從技術的邏輯看也是這樣,美國的技術一直在更新迭代,如果美國新一代的技術不讓中國用,只要我們保持開放,舊的技術還是會繼續流向中國,即使不是直接流向中國,也可以通過第三地流向中國的。

技術的發展要靠開放,思想要流動。如果我們把自己封閉起來,主動和美國搞脫鉤,那就像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或者現在的俄羅斯一樣被西方孤立起來。所以我們一定不要做任何的事情讓美國的冷戰派得逞。

在衝突領域,我們要做到“鬥而不戰”——可以鬥爭,但不要發生戰爭。當前容易引發中美髮生衝突的領域不多,主要是南海和台灣。目前看來,南海問題從2016年中美之間互動後,雙方已有常態的互動模式。

從學術角度來說,南海的問題,實際上是個思想解放的問題。我們可以回到鄧小平所說的“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原則來解決海洋經濟區的問題。我們要把越南、菲律賓等在海南建造島礁的行為與中美在南海的問題分開來看。絕不能把亞洲國家在南海的問題看成是中美在南海的衝突。

台灣問題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台灣是中國核心利益的核心,我們沒有任何的退讓空間。但台灣會演變成亞洲的烏克蘭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與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最近都在煽動台灣變成亞洲的烏克蘭。隨著我們的經濟實力發展起來,我國的國防現代化程度不斷提高,我們可以把美國跟西方的干預中立化(neutralize)。我們要對台灣實行單邊開放。我們要針對的是台灣少數的獨立派,但不是針對台灣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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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於2023年1月訪問日本

(圖源:路透社)

因此我們在“大棒”愈硬的時候,“胡蘿蔔”也要愈甜。只要台海關係可持續地發展,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希望就越來越大。因為在台灣問題上,美國很多智庫,包括行政當局對中國對台政策是有錯誤估計的,總是認為中國會學俄羅斯一樣進入台灣。

我們現在對台灣的要求是主權要求,並不是治權。在“一國兩制”構架下,是台灣人民來治理台灣。中國大陸只有一個主權要求。根據以往的國際經驗,處理主權問題的空間還是很大,所缺失的是兩岸的交往和共識。

 

理性看待中美關係,不被反華派牽著鼻子走

中美關係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是誰也不想看到的。中美關係實際上不是在這個世界上簡單的一對雙邊關係,而是整個世界秩序的兩根柱子,二者缺一不可。美國和中國,誰也無法打敗誰,誰也無法獨立重建世界秩序,雙方各自的秩序都是局部的、區域性的。中美關係現在難以改善,是因為美國兩黨在中國問題上沒有積極的競爭,而只有消極的競爭,都在比誰對中國更狠一點。執政的民主黨會更加理性,但作為反對黨的共和黨則不理性。同樣,如果共和黨成為執政黨後,將會比從前理性一些,相反,民主黨成為反對黨後,就會更情緒化。

不管怎麼樣,我們一定要注意,對美的關係不是在處理個別強硬派、反華派,更不是處理幾個反華的政治人物。我們要把美國看成整體的美國,不要被美國少數的反華政治人物牽著鼻子走。

過去幾年因為中美互相打嘴仗,中美關係很大程度上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我們要總結經驗教訓,不要讓美國的強硬派、反華派中的個別政治人物定義中美關係。我們也要有力量來再定義中美關係,關鍵就是發揮理性的力量,而不是簡單的情緒力量。如果做到這一點,中美關係的穩定是有希望的。

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還需要繼續發展,中央下一步工作又把重心轉移到發展上來。發展是硬道理,對我們自己有利,對美國有利,對整個世界有利。我們還是要回到以前那樣,要讓外交為我國的發展服務,而不是反過來。二十大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目標。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是要踏踏實實地來重視經濟發展。中國一旦停止發展,就會出現很多問題。實際上,美國就是處理不好國內問題,才讓中美關係成為受害者。我們要看到這一點,只有把我們自己的事情做好,在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基礎之上,中美關係才有進步的空間,世界的和平發展也才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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