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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思錄
Thinking
Alone
Prof. Zheng Yongnian
鄭永年
02.23.2024
第01錄
資訊爆炸的時代，美好的「幻象」總是令人沉溺。 而有一些人，卻對速度至上和娛樂至死的時代一直持懷疑態度。 他們是沙漠之中的前行者，是峭壁之上的攀登者，他們手握搖曳燭火，前行於風雲變幻的歷史長河之中，衝破信息繭房，打碎虛假濾鏡，致力於洞見真實 的世界。
傅柯說，理性是另一種瘋癲。 那麼思考，就是一場孤獨者的狂歡。
鄭永年教授說，他很“自私”，不管每天工作多麼繁忙，也要留給自己至少兩個小時，用來閱讀、思考和寫作。 這兩個小時，凝聚了他對世界上熱點、重點、難點問題的深度思索。 而我們編輯小組很幸運，有機會在每天的早餐會、每週的討論會上近距離接觸到這些「新鮮出爐」的思想火光。
鄭教授總是跟我們說，他的思考不是結論，而是供大家思考的起點。 這也是我們開啟這篇專欄的初衷。 “獨思錄”，就是希望建造一座橋樑，讓每一個“獨思者”不再“孤獨”，讓思考“碰撞”出更多的火花，讓思考恣意暢快，讓思考連綿不絕。 我們將專欄時間定在每週五的晚上，希望週末閒暇之餘，每一個對世界的思考，都能多一份心思的陪伴。
柏拉圖說，思維是靈魂的自我談話。 讓我們一起，開啟這場靈魂之間的對話。
大灣區評論&IIA出品
PREFACE
第01錄 编者按
不確定的時代，何以面向未來？
這篇文章分析了當前國際秩序的動盪局面。 鄭永年教授指出，聯合國安理會在協調大國關係和調解紛爭上已經失效，以聯合國為中心的戰後國際秩序正在瓦解。 另一方面，隨著經濟地緣重心的變化，國際體系呈現多極化態勢，各國紛紛爭取擴大影響力，但新的治理規則尚未成形。 但要看到的是，美國在人工智慧領域獨大的優勢明顯，美國霸權下的單極世界仍有可能形成。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在2月7日在聯合國大會上警告，安理會陷入了分裂，世界正在進入一個「混亂時代」。 古特雷斯發出這項警告的背景是安理會在以色列與哈馬斯的戰爭等重大議題上，陷入嚴重分歧。 他表示，「聯合國安全理事會——解決全球和平問題的主要平台——由於地緣政治分歧而陷入僵局」；儘管「這不是安理會第一次分裂，但這是最糟糕的一次，如今功能失調更加 嚴重，也更危險」。 古特雷斯認為，曾經在冷戰期間透過“完善的機制有助於管理超級大國關係”，但如今已經不同，“在當今的多極世界”這些機制已經不復存在，因此，“我們的世界正進入混亂時代……一個危險且不可預測的不受控制局面，而罪行完全不受懲罰"。
古特雷斯這裡提及的關鍵字有三個，即「安理會」「超級大國關係」「多極化」。 他的意思是說，作為管理超級大國關係的製度安排，安理會在冷戰期間扮演了管理超級大國之間關係的角色，從而實現了和平；但現實的情形是，多極世界已經成為現實，但還 沒有出現符合多極體系的國際治理機制，所以世界進入了亂世狀態。
01 失效的聯合機制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至少自近代以來，不管以什麼概念來包裝，國際關係的核心是大國之間的關係。 如果大國之間能夠和平相處，那麼即使小國之間發生一些衝突乃至戰爭，這個世界總體上還是和平的；但一旦大國之間失去了和平相處的條件，那麼天下就會大亂。
聯合國安理會就是這樣一種保障世界整體和平的製度安排。 自二戰以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組織是國際秩序的核心製度安排，安理會又是聯合國的核心製度安排。 或者說，聯合國至少有兩層制度安排。 第一層是大國的共識和妥協機制，即安理會。 安理會的製度安排猶如一個國家內部的精英共和權力安排機制。 一個國家內部只要菁英之間能夠達成共識和妥協，那麼政治穩定就可以得到保障。 所有的衝突都是精英之間的衝突，即使表面上體現為精英和大眾的衝突，其實質依然是精英之間的衝突，即精英和代表大眾的精英之間的衝突。 國際社會也是這樣。 第二層是較小國家的參與機制，即聯合國大會及其相關機制。 這一層是民主的過程，也就是所有國家一律平等，都有發言權。 不過，在現實中，這一層更多的是民主的包裝，小國可以說話，但如果大國不理會，小國的話很難發揮作用。 因此，儘管聯合國是一個國際大家庭，但較小國家仍需要透過和主要大國的關聯來維護和發展自身的利益。
聯合國機制發揮的作用大不如前，大國之間缺乏共識和妥協，小國話語權微弱（圖源：OpenAI）
在整個美蘇冷戰期間，聯合國機制似乎保障了美蘇之間不會發生直接的戰爭。 人們所見到的都是代理人戰爭。 聯合國並沒有任何機制來懲罰大國所犯的罪。 實際上，與其說是聯合國的作用，不如說是核武的嚇阻作用。 因為美蘇兩大國都擁有核武器，並且能夠確保互相毀滅，因此兩大國都不敢發生直接的戰爭，沒有一個國家敢直接懲罰另一國所犯下的「罪行」。 如果一國想懲罰另一國，唯一的方式就是間接的懲罰，例如代理人戰爭、經濟制裁、譴責等等，並且要保證即使是這些間接的懲罰不至於導致大國關係的破裂。
蘇聯的解體終結了冷戰。 冷戰結束之後，大國單邊主義橫行。 這個現象並不難理解，因為蘇聯的消失顯示美國是唯一的霸權了。 儘管美國和西方一些國家很快就把中國視為蘇聯的“替代品”，但中國畢竟不是蘇聯。
美國成為唯一的霸權這一事實決定了美國的單邊主義模式。 美國和歐洲（主要是英國）提出了「人權高於主權」的概念，幾乎直接廢掉了近代以來歐洲國家自己建構的「主權原則」。 這項原則被美國主導的北約用在了解決南斯拉夫問題。 北約也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東擴，造成了今天的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戰爭。 也就是在冷戰結束之後，美國也試圖把北約模式擴散到東亞，從小布希時期的「新保守主義外交政策」到歐巴馬時期的「重返亞洲」再到川普和拜登以來的「印太 戰略」就是這一戰略思路的體現。 如果這些表現在美國的外部利益，一旦涉及美國的內部安全問題，美國更傾向於單邊主義。 在“9•11”恐怖主義事件之後，美國不管德國和法國等傳統盟友的反對，很快就形成了所謂的“意願聯盟”，幾乎單獨發動了針對中東的反恐戰爭。
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為世界霸主（圖源：OpenAI）
美國獨霸天下導致了美國在國際層面的過度擴張，因此美國在國際層面的衰落始於其頂峰時期。 儘管比較而言，美國仍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在某些領域，美國的發展比其他任何國家都要快速，但單邊主義消耗了美國太多的實力。 因此，川普上台之後開始調整早已經過度擴張的政策，進行戰略收縮，即“退群”，從諸多國際條約中退出來，減少對盟友的許諾和責任。 不過，川普過於激進的政策導緻美國國際影響力更快速度的衰退。 原因也很簡單，美國已經深度嵌入世界各地區，其急速的「退出」導致區域國際關係的動搖。 拜登上台後，開始糾正川普「退群」的「錯誤」。 不過，這種「糾正」是表象，拜登政府實際上延續了川普的政策，還是“美國中心論”，只不過拜登的行為方式與川普的不同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較之川普，拜登政府實行了更為激進的政策，即從中東“退出”，把美國的戰略重點轉移到印太以應付中國。 儘管拜登政府把中國界定為「唯一有能力和意願」在全球範圍內對美國構成挑戰的國家，但這個起點在川普。
02 世界走向多極化但遠未定型
聯合國安理會失去了管理超級大國關係的能力顯示以聯合國為核心的戰後國際秩序的動搖。不過，這更多的是表象，更深刻的原因在於戰後國際秩序的經濟基礎的變化，尤其是地緣經濟基礎。 蘇聯解體之後的數十年也是世界經濟多極化的時候。 冷戰時期，世界地緣經濟的核心是歐洲和美國，至多擴展到亞洲的日本和「四小龍」。 但冷戰後，世界經濟可以說群雄崛起。 經濟的多極化導致了世界秩序的「封建化」。
儘管蘇聯解體了，但俄羅斯依然是一個大國。 西方不僅拒絕俄羅斯「加入」西方陣營，更是加速北約的東擴，壓縮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空間。 這迫使俄羅斯“奮發圖強”，再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 普丁是否成功則是另當別論。
土耳其也在崛起，一改近代以來「世俗化」的趨勢，反其道而行之，開啟「再宗教化」進程，大有復興舊日帝國之勢。 南亞大國印度更不例外，不再滿足於一個地區大國的地位，實行「東向」戰略。
印度的這項戰略契合了美國的企圖，「印太戰略」因此而起。 東協在崛起。 儘管東協整體上仍處於發展中國家的地位，但東協大國印尼和越南精於順勢而為，大有帶領其他東協國家成為世界權力一極之勢。
印尼本來就是東協大國，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後發展受挫，但這些年隨著政局穩定，經濟潛能再次發揮。 越南儘管是東協新成員國，但其舊日的野心依然存在，而且正在快速放大。 官方的提法比更低調，即成為“中等國家”，但“中等國家”的定位至少是東盟的領導者之一。
日本的野心則更加明顯，日本並不滿足尤其是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的聯盟的地位，而是透過修憲和發展獨立軍事力量等手段爭取一個全球主權地位的大國。
一句話，環看世界，沒有一個大國在閒著，都是企圖在舊體制的廢墟上實現自身的崛起。
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圖源：OpenAI）
這就是人們所見到的今天世界多極化的局面，有點類似歷史上幾個帝國並存的局面。 然而，多極化遠未定型，說世界必然多極化為時過早。 世界依然處於急速的變動過程之中，人們可以確定的是舊秩序已經在快速解體，所不能確定的是新秩序是怎樣的。 在國際層面，安理會依然存在，聯合國依然存在，可以預見，在出現它們各自的替代製度安排之前，它們還會繼續存在，但它們已經名存實亡，與現實越來越不相關了。 在國家層面，人們可以確定的是各大國的野心，但不能確定的是這些大國是否有能力實現崛起，是否對區域或國際社會有責任承擔。
多極化需要支撐多極化的地緣經濟基礎。 沒有經濟作為基礎，一個國家很難實現崛起，更不用說成為大國了。 在農業時代，幾個帝國並存，而衡量帝國力量的是土地與人口，因此對土地和人口的掠奪是帝國間戰爭的根源。 在貿易時代，海洋的重要性顯現出來，控制了海洋就可以掌控世界。 自工業化時代以來，科技變得重要，誰擁有最先進的技術，誰就能掌控世界。 同時，在工業化時代，能源也同樣重要，能否擁有豐富的能源或能掌控能源是衡量大國的關鍵指標。 現在，世界早已進入了資訊時代，資訊和數據成為經濟的核心，誰掌控了數據，誰就可以掌控了世界。
03 美國依舊可能獨霸天下
資訊和數據的重要性也顯示幾個帝國並存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不僅經濟互動和交通關聯使得舊式各自獨立的帝國變得不可能，而且資訊和數據的穿透能力幾乎可以使得主權國家的邊界 無效化。 從這個角度來看，未來世界秩序也不可能排除美國獨霸世界的情形，美國的菁英也在作這樣的企圖。 如果美國的戰略得以實現，那麼美國獨霸世界就是個大概率。
未來美國獨霸世界的模式和冷戰結束之後美國暫時獨霸世界的模式不同。 冷戰後美國獨霸世界的特徵是：第一，美國沒有了蘇聯那樣的挑戰者；第二，美國依然能夠透過多邊機制（如北約和聯盟機制）領導西方世界；第三，美國同樣能夠透過多邊機制 遏制和圍堵潛在的挑戰者。 但美國未來獨霸世界模式較之這種模式更進一步，即美國擁有了獨自建構單極世界秩序的能力。 這個能力便是美國資訊和數據的能力。
近日，《紐約時報》刊登了專欄作家Ross Douthat題為《只有美國才能拯救未來》（Only America Can Save the Future）的文章。 作者認為，儘管經歷了通貨膨脹的挑戰，但美國經濟自新冠病毒大流行以來的增幅仍然可觀，而歐洲等經濟體的成長卻陷入停滯。 在過去五年裡，許多已開發國家人口下降的長期趨勢已加速，美國的人口趨勢雖不理想，但比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或韓國更穩定。 美國在全球的困難處境反映了其傳統歐洲夥伴的衰落，以及重新平衡聯盟的需要，而不是美國自身的固有弱點。
作者說，不難想像一個兩代人後的世界，在那裡，歐洲和環太平洋地區的富裕地區是老年化的圍城，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方由不穩定和獨裁統治下的衰落主導，真正 的活力主要由美國目前正在成長和建設的地帶維持，也就是X帳號「空美國」（Empty America）稱之為正在美國南部和西部興起的「新浮士德」文明，一個「從休士頓到舊金山 的狹窄地帶」的城市蔓延開來的新美國。
一個「從休士頓到舊金山的狹窄地帶」的城市蔓延開來的新美國（圖源：OpenAI）
可以理解，該文對非西方國家充滿意識形態的偏見。 不過，他所描繪的美國形成過程中的「新浮士德」文明則需引起警覺。 儘管人們還不清楚這個文明到底是怎樣的文明，但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今天的趨勢持續下去，那麼美國透過其數據能力不僅可能掌控世界，而且可能塑造世界，猶如基督教所信仰的「上帝創造人」那樣。
04 人工智慧 = “人造上帝”
在人工智慧領域，美國獨霸天下的現實幾乎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概括地說，就人工智慧而言，今天的世界可以分為四種模式。
第一，美國模式，完全是發展導向的模式，最具進攻性。 這個模式已經在“美国进入‘原始资本主义2.0版’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討論過了。
第二，歐洲模式。 歐洲沒有大型網路公司，今後也很難再出現能夠挑戰美國的網路公司，但歐洲人精於規則制定，因此，歐洲模式的特徵就是防禦性的，把市場轉化成為規則。
第三，亞洲一些經濟體的「全面開放、有效管理」模式，包括日本、韓國、新加坡和越南等。 這些經濟體本身沒有、也不可能有可以挑戰美國的大型網路公司，但試圖加入美國網路陣營，因此全面對美國開放，從而消除網路對本地社會所能產生的負面影響。
第四，中國模式。 中國擁有僅次於美國規模的網路公司，曾經和美國旗鼓相當，被世界認為網路領域只有中美之爭。 不過，中國選擇的是“監管導向模式”，因此儘管在監管方面中國具有優勢，但在技術方面，美國遠遠超前。
人工智慧技術和以往所有技術的不同在於：以往所有的技術只是技術，而人工智慧則是一種世界賴以生存的生態。 例如核武器，儘管其擁有強大的威懾能力，但其是可以被防備的，而核武擁有者實際上也很難使用核武器。 人工智慧則不一樣，它幾乎也必定成為一個國家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生活的生態。 或者說，它是人們日常生活的有機部分。 在很大程度上說，人工智慧是一個「人造上帝」。
西方認為上帝創造了人類，但人工智慧可能是「人造上帝」（圖源：OpenAI）
歷史上，不同文明創造了不同的“上帝”，也就是說，“上帝”也是多元的。 今天，人工智慧領域的競爭只發生在美國公司之間，而其他國家可以說是沒有，即使有一點，也只是美國的延伸或應用。 也就是說，如果這個趨勢不能被改變，那麼美國就會成為主宰世界的唯一的「上帝」。
人們希望一個能夠制約美國力量的多極世界秩序的出現，但多極世界秩序遠非現實。 現實的發展足以讓人擔心：如果美國繼續擁有建構一極世界秩序的能力，那麼這個世界秩序會是人類社會從未見過的最糟糕的世界秩序。 對此，人們必須有足夠的清醒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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