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投資科技永遠不會過時、過剩


導讀 · 2023.10.07

近日,2023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卡塔林‧卡里科(Katalin Karikó)的故事再次證明,基礎研究並非資本密集。 新冠疫情前,她的RNA研究一直難以獲得充裕的經費支持,經歷了多次失敗,本人也一直沒有擔任穩定的大學教職。 但憑藉對RNA研究的強烈興趣,Karikó堅持在這個領域深耕,最終她在mRNA方面的突破為新冠疫苗的研發做出了重大貢獻。 Karikó與許多科學家的故事說明,基礎科研進步無需依靠政府大量的經費投入,只需要還給他們一個自由的研究環境。

 

文中,鄭教授認為,中國要實現高品質的永續經濟發展,必須依賴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 傳統的投資、貿易、消費「三駕馬車」已經很難再拉動經濟成長,需提出新的「三駕馬車」:政府投入基礎科研,企業進行技術應用創新,金融機構提供創投支持。尤其是在基礎科研方面,他強調,基礎科研不需要大規模資金投入,重要的是給予科研人員像諾貝爾獎得獎者那樣追求個人興趣科研的自由,政府也不需要過度幹預基礎科研的方向。科技應用創新需要企業家轉化,而當前中國缺乏能夠連結基礎科學研究與科技應用的人才。 他認為,我國整體處於中等技術水平,必須提高原創想法與高端技術應用能力,才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而投資科技創新是中國走向未來的必經之路。

 

2023年8月12日,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教授、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在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和廣州城市規劃勘測設計研究院聯合主辦的“新灣區新 思想新未來」系列「科技創新促進產業高品質發展」論壇上發言,本文根據鄭永年教授的發言整理而成。

 

今天要討論的「大灣區的科技創新與產業高品質發展應該做什麼?」這個題目很有意思。 早些時候,我在深圳和科技幹部有一場交流會,大家的結論是:投資什麼都會過剩,只有投資科技永不過剩。 英國工業化250多年來確實是如此,投資科技是無止境的,因為科技沒有邊界,永遠處於擴展過程之中。 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尤其對今天的中國來說更是如此。現在的經濟狀況不太好,大家覺得未來的不確定性很大。 今天只有國資還在進行投資,民間資本和外資都處於躺平狀態。 那麼未來該怎麼做? 中國人說危機是「危」中有「機」。如果大家能夠看到機會,就要習慣各種危機狀態。經濟發展過程會產生各種危機狀態,各種危機也為經濟發展提供不同的機會。 從西方經濟發展史的角度來說,經濟發展有週期,技術發展也有週期。今天,因為地緣政治的影響,經濟領域的各種危機已經提前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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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華萊士派議員加拉格爾領導的美國國會眾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別委員會,正在瞄準投資中國高科技企業的美國風投,要推動審查並可能禁止此類交易所採取的部分行動
(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

 

既然危機來了,我們該思考如何應對? 我認為要面向未來思考,而不是緬懷過去,這點非常重要。 現在大家說「資本」躺平了。 但這只是表象,資本本身是不想躺平的,資本就是行動體,躺平了就不叫資本了。我覺得,民間資本和外資目前的躺平只是暫時現象,是對局勢感到很大的不確定性的反應。 實際上,各種資本都在思考未來要投資什麼的問題。

 

去年二十大提出了「五位一體」的中國式現代化。 中國式現代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中國式現代化是否要取代美國、歐洲的現代化?到底該怎麼看待中國式現代化呢? 我覺得,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討論中國式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還是要透過永續發展得以實現。如果經濟發展不可持續,那麼什麼樣的現代化都說不上。問題在於:如何實現永續發展?

 

當前的內卷經濟

 

今天我們面臨巨大的困難。 前不久我們在珠三角一個一線城市的一個區做調查,被告知今年上半年這個區80%的投資來自全國其他省份,10%的投資是從粵港澳大灣區內地九個城市中的其他城市拉來的,只有10%的投資來自港澳。連靠外向型經濟發展起來的沿海城市都這樣了,可想而知目前國內的投資內卷到什麼程度。 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為什麼我們稱這是「內卷經濟」? 因為這種招商引資方式是在沒有增量的情況下對存量的競爭。增量沒有了,地方政府都去搶其他國內城市的存量。 長三角和珠三角都是在外循環狀態下成長起來的,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兩個三角洲的都形成了類似「亞洲四小龍」那樣的外向型經濟體。 但如果珠三角、長三角都那麼內卷,整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們今天的總盤子就那麼大,以前有外資進來,民資也可以擴張,一直是有增量的,儘管不同時期的增量是不同的。 但現在沒有了增量,只有這些存量。 在這種情況下,要發展怎麼辦? 我認為下一步還是應思考發展的大方向,大方向錯了就會出現很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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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中國曾經吸引的創投本幾乎和美國一樣多

(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資料來源:PitchBook)

 

現在一講經濟成長就老是說起以前傳統的「三駕馬車」。 但問題是舊的「三駕馬車」經濟還能增加多少? 投資、貿易、消費,這三方面現在都面臨很大的問題。 第一,就投資來說,以前的投資尤其是大規模的基礎建設,如公路、橋樑、港口、航空、高鐵甚至房地產,拉動中國經濟數十年。

 

傳統的三駕馬車失靈了

 

但現在我們再去投資建設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已經沒有空間了,如果再投資建設大規模的基礎建設也是浪費。 粵港澳大灣區的基礎建設已經基本完成了,整個中國東南沿海的基建甚至比許多已開發國家的都好,再去投資是浪費了。 包括我們一直引以為傲的高鐵已經屬於過度投資,能賺錢的高鐵線路沒有幾條。 如果還用傳統的投資思路,對經濟有害無益。

 

此外,中國人口開始萎縮,對投資有著深刻的影響。我們看看日本的例子就可知道。日本幾乎1/3的人口集中在東京,邊緣地帶的小城市都開始荒廢。 北海道以前也很發達,現在卻連一些鐵路都廢棄不用了。 所以我們現在不要再去想這方面的投資。 這種投資當然也會產生GDP,但這種GDP是最糟糕的類型,公路橋樑拆了又造,造了又拆,GDP是有了,但它不但不能增加國民財富,反而損害國民財富,這種投資真的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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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萬高鐵綜合檢測列車

(圖片來源:國鐵集團)

 

第二,貿易還能帶動經濟嗎? 即便中國外貿的下滑與地緣政治有關,我們也能夠向發展中國家尋找貿易機會,但歐美市場是無法取代的。 今天中美關係依然處於緊張狀態,甚至呈現越來越緊張的趨勢。 在這種情況下貿易也不會很好。

 

第三,消費也面臨瓶頸。 經濟學家一直在討論消費社會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係。 但什麼叫消費社會? 消費社會從學術意義上來說就是中產階級社會。 最窮的社會也有少數的消費是過度的,大部分窮人的消費能力是不足的,能永續消費的就是中產階級。

 

中國的中產階級有多少? 一般從歐美或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中產社會的建設經驗來說,中產人數跨過人口50%甚至達到65%—70%的門檻的時候,這個社會才能叫真正的中產階級社會。 我們說中國有4億中產,但這4億中產還不到人口總量的30%。 而且,中國中產階級的成長速度在東亞經濟體裡面也是最慢的。

 

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經濟起飛二三十年之後,中產階級就達到了65%—70%,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我們的經濟成長比這些經濟體更高、 更快,但是我們的中產現在只有30%。 這個差異到底是怎麼造成的?如果到2035年或2050年,我們的中產能達到8億以上,那麼中國經濟就非常有希望了。

 

但如何從現在的4億增加到8億? 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後經濟維持兩位數的成長,現在呢? 因為經濟不太好,有些地方普遍減薪,越減薪大家越不消費。 中產階級普遍覺得未來不確定因素太多,越不確定越不敢消費,所以大家都去存款。南方的一個城市今年五一假期進來的人相當於2019年的三倍,但是消費只有2019年的一半。 也就是說,大家都出來了,但不消費,就是湊湊熱鬧。

 

尋找新三駕馬車

 

所以說,傳統「三駕馬車」已經出現了問題。 但大家現在還是依然圍繞著傳統「三駕馬車」來討論經濟成長。 這怎麼拉動中國經濟發展? 我們可以看看已開發經濟體在這個時期在做什麼,例如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做什麼。 我覺得可以藉鏡一些經驗,為此我提出了新的「三駕馬車」:基礎科研、應用技術、金融支援。

大家有興趣可以讀一本書,英文書名是Doing Capitalism,中文可以翻譯為《實踐資本主義》。 雖然我們實踐的是社會主義,但實踐社會主義也可以從「實踐資本主義」中學到許多發展經濟的經驗教訓。

《實踐資本主義》的主題是:過去250年經濟發展中有三個角色,即政府、企業、資本-政府負責基礎科研,企業負責應用技術,金融既支撐基礎科研也支持應用技術;這三者缺一不可,缺了任何一塊都無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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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納韋博士(Dr.William H. Janeway)結合了自己在創投領域長達40年的職業生涯中的個人反思,提出了關於資產泡沫在為技術創新融資中的作用以及國家在創新過程 中發揮積極作用的原創理論

(圖源:Medium)

 

這個作者從二戰以後就開始做創投,有豐富的創投經驗。 我自己覺得創投是個偉大的發明,對科技創新和經濟發展非常重要。

 

無論是歐美發達國家或日本、「亞洲四小龍」等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或是那些在拉丁美洲、亞洲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經濟體,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產業升級是最關鍵的。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在經濟起飛之後,發展都很快。 日本經濟學家提出了“雁行模式”的概念,日本是亞洲第一個實現工業化的國家,然後是“亞洲四小龍”,再後來是中國。我們發現,這些經濟體差不多每十年都會有一個產業升級。

 

產業升級有不同的方式。一種是在一個產業內部升級,例如做衣服的永遠做衣服,只是說一件衣服以前賣500塊錢,現在賣5000塊錢,但技術含量(也就是附加價值)提高了。另外一種就是今天做鞋帽,明天做電子產品。

 

無論如何,必須有產業升級,沒有產業升級就很難做上去。新加坡沒有任何資源,但人均GDP已經達到7萬美元,這是怎麼做到的?答案就是要做高附加價值的東西。

 

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如果要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或是實現高品質發展,新的「三駕馬車」不可或缺。所以,我們今天需要投資這些領域。

 

產業升級與跨越中等技術陷阱

 

基礎科學研究很重要,但必須強調的是,基礎研究並不是資本密集的。我們針對1945年以來的諾貝爾獎做過統計,像物理、化學和生物醫藥這些都屬於基礎科研,90%甚至更多的獲獎者都來自大學或者科研機構,醫藥領域可能因為有臨床試驗的原因 ,獲獎的科研工作者的比例相對低一些。

 

基礎科研不需要投入過多的資金,但需要給那些學者教授一個體面、中產的生活,去追求他們自己的科學研究興趣,政府不用乾涉,給他們追求興趣的自由。美國的國家實驗室和大學實驗室大都是為基礎科研服務的,基礎研究都是大學或國家實驗室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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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諾貝爾醫學獎頒發給了科學家卡塔林·卡里科(Katalin Karikó) 以及德魯·韋斯曼(Drew Weissman)

(圖源:賓州大學醫學院)

 

應用技術是資本密集的,需要投入很多資金,所以應用技術大都是企業做的。 企業怎麼做? 風投是非常關鍵的。 從1-10的技術轉換風險很高,但一旦成功了回報也很高。

 

政府的錢來自納稅人,它沒有合法性去做高風險的投資,傳統銀行也不能拿著人家的存款去做高風險投資,所以創投(VC)就應運而生。 即使在美國這樣的所謂的自由資本主義國家,早期做VC的人很多都是坐過牢的,但後來美國很快就把VC合法化了。 VC就是要把閒置的民間資本集中起來,這樣才有合理性。

 

我們國家現在缺什麼?首先,我們還沒有真正把基礎科學研究和應用技術分開。現在很多所謂的「基礎科研」其實還都是應用技術。

 

我認為基礎科研要投入,但基礎科研是那些「從0到1」的思想,這些思想到處都是,西方封殺不了基礎科研,因為這只是在思想階段。 舉個例子,華為的5G是應用技術轉化,5G原本不是華為發明出來的,是外國一位教授發表在專業雜誌上的文章,華為覺得可以轉化為應用技術。 實際上,類似這樣的想法世界上多得是。

 

我們的專利申請很多,但轉換率只有2%多。這顯示我們的基礎科研的品質很差,不能做轉換。與其這麼做,我們不如到世界的思想市場多找找。

 

應用技術是非常重要的。 應用科技的轉化要由企業家來做,但是我們國家還缺乏轉化的橋樑。 我們國家的大學教學有非常大的缺陷,就是沒有培養一批既懂科技又懂資本的人。 例如,美國一些好大學都有一個非常好的課程,叫“工業工程與管理”,就是培養既懂技術也懂資本市場的人。

 

中國很多工科教授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企業家,也去做技術轉換。 但基礎科學研究人員和技術轉換人員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美國沒有幾個基礎研究的專家會自己去做技術轉換。 做基礎科研的人對錢不感興趣,技術轉化的人對基礎科研也不感興趣,但一定要兩邊都懂的人作為橋樑,這就是創投從業人員。 我國很多地方都在講VC,廣州、深圳都有自己的產投集團,但這個群體的人還不多,真正的專家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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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到右分別是:邁克爾·莫里茨(Michael Moritz)、里德·霍夫曼(Reid Hoffman)、馬克·安德里森(Marc Andreessen)和克里斯·迪克森(Chris Dixon),他們是 美國加州著名創投公司弗拉納裡聯合公司(Flannery Associates)的投資人
(圖片來源:《紐約時報》)

 

整體來說,我國無論從供應鏈、產業鏈或價值鏈來說,剛好處於中等技術水準。 具體地說,就技術層面而言,我們有兩個特點:

 

第一,從0到1的原創性想法少而又少,甚至沒有。改革開放40多年來,我們強調的是科技的擴散與應用,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基本上都在做西方科技的轉換。 我們常說“中國製造”,但這個“中國製造”不是那麼科學的。 80年代以前,當人們說「日本製造」「德國製造」或「美國製造」的時候,這些都是這些國家生產的整產品。 但當我們說「中國製造」的時候,我們最多就是「中國組裝」。 所以,現在也有人在提倡要從“中國製造”轉向“中國智造”,就是要強調原創。

 

第二,從1到10的刻度裡面,我們只做到了從3到7,8到10的少而又少。例如,就製造業來說,美國是製造業第一梯隊,日本、歐洲是第二梯隊,我們處於第三梯隊。 有些人說,美國製造業都外移了,為什麼還是第一梯隊? 有一個現象,我們觀察到了,但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解釋,即凡是能做0到1原創的,也可以做8到10的應用;但如果不能做0到1的原創,做4到7也 就到頂了。 這個現象需要懂科學技術的人來解釋。 但美國就是處於這樣一種局面。

 

 

投資科技永遠不會過時

 

我國如何跨越中等技術陷阱? 要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核心就是實現高品質的永續經濟發展。

 

舊的「三駕馬車」已經不可行,就要強調新的「三駕馬車」。但這並不是說舊的「三駕馬車」可以被忽略了,舊的「三駕馬車」對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成長都很重要,問題在於這「三駕馬車」的動能來自哪裡?未來如果我們把新“三駕馬車”構架搭好了,其產生的新力量再反哺舊的“三駕馬車”,重新啟動舊的“三駕馬車”。 這是我們可以通往未來的道路。 其他已開發經濟體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技術進步還是要實事求是,任何制度都要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方法去跨越「中等技術陷阱」。事實上,衡量製度優劣的核心就是哪一種制度體系更能促成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生產力的提升。

 

一句話,投資科技永遠不會過時,永遠不會過剩。投資這些新領域是我們走向未來唯一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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