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随着特朗普和哈里斯的副手先后揭晓,2024年美国大选“好戏连场”,两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和哈里斯为何在选择竞选搭档时不再重视“中间选民”?作者指出,传统观点认为美国政治光谱是线性的,中间选民是两党争夺的关键,但实际上美国政治光谱是环形的,极左翼和极右翼选民之间也存在相当一部分“中间选民”。
在当前美国政治极化日益严重的背景下,无论是共和党的特朗普,还是民主党的哈里斯,为了避免得罪本党内部某个群体而导致其投票率下降,最终都选择了与自己政治立场相近的竞选搭档,而非传统意义上能吸引中间选民的温和派政客。作者认为,相比民主党,共和党的极化程度更高,民粹主义者比例更大,这使得特朗普的民粹政策更有利于争取选票。
美国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卡马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终于公布了副手人选。8月6日,她宣布选择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Tim Walz)作为她的竞选搭档。这多少有一些出人意料,因为在此之前,很多人猜测宾夕法尼亚州州长乔什·夏皮罗(Joshua Shapiro)、亚利桑那州参议员马克·凯利(Mark Kelly)两个人的可能性更高。但哈里斯经过仔细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更加具有左翼和进步主义倾向的沃尔兹。
从追求“互补效应”到追求“叠加效应”——美国副总统候选人的遴选原则
本次美国大选,以往的规律似乎不再适用。一般而言,两党推举出来的总统候选人,他们在选择副手时,更倾向于选择一位在政策、形象、禀赋方面与自己互补的人。例如,如果总统候选人是一位年龄较大的男性,那么他将会倾向于选择一位年轻女性作为副手;如果候选人是少数族裔,那么他将会倾向于选择白人作为副手;如果候选人来自于沿海省份,那么他可以选择来自于内陆的人作为副手;如果候选人立场比较激进,那么他可以选择一位政治观点相对温和的人作为副手,以消除可能的负面影响。
但是在今年的大选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共和党的特朗普,还是民主党的哈里斯,他们最终都没有选择温和派的政客作为副手。他们放弃了互补效应,而是选择追求叠加效应,希望副手与自己的政治立场更为接近。
美国副总统和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卡马拉·哈里斯,以及其副手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和他的妻子格温·沃尔兹,于2024年8月6日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参加竞选集会(图源:路透社)
(一)特朗普的艰难选择
特朗普在选择副手时,可能确实经历了一个比较艰难的过程。他不断制造玄虚,渲染神秘气氛,真实用意则是反复斟酌、权衡利弊。特朗普最终选择了万斯,肯定有指定政治接班人的长远打算,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不信任共和党温和派政客。很多人期待特朗普可以团结温和派政客,以扩大选民基础,但特朗普可能实在找不出来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
如果特朗普选择黑利(Nikki Haley),那么肯定可以扩大选民基础,因为黑利本人是女性、少数族裔,而且富有政治经验,政治观点温和。但是黑利和特朗普的政治理念,差异实在太大了,可谓格格不入。黑利所代表的温和派,其实是特朗普所界定的“深层政府”的一部分,是特朗普要革命的对象之一。卢比奥(Marco Rubio)曾经是特朗普唯一能接受的共和党温和派政客,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拥护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理念,还在鼓吹原来的对外扩张政策。和万斯(James Vance)相比,卢比奥讨好特朗普更具有投机性质,最终没有得到特朗普信任。
前副总统彭斯(Mike Pence)曾经是特朗普最为信任的人。他曾经在两次选举中成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所有的言行都与特朗普保持一致。他曾赴世界保守派的大本营匈牙利进行政治考察,试图为特朗普寻找一种走向威权统治的体面方式。但是,在2021年1月初的总统选举认证以及国会山暴乱事件中,他没有经受住政治考验,最终与特朗普分道扬镳。
彭斯的背叛对特朗普的打击是很大的。他们二人都致力于推动保守主义政治议程,都支持通过扩大总统权力来推动政治改革。但彭斯在关键时刻退缩,他不愿意挑战美国的宪政秩序。而在特朗普看来,美国的宪政秩序服务于建制派和既得利益者,在这个规则内不可能推动任何实质性的政治变革。今天美国的危机非常严重,时间窗口正在关闭,决不能期待采取温和合法的方式推动变革。
2024年7月15日,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前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以及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J.D. Vance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的菲瑟夫论坛参加共和党全国大会第一天的活动(图源:路透社)
(二)哈里斯的捉襟见肘
哈里斯其实遇到了相似的困境。民主党内部的分裂程度,其实不低于共和党。如果从争取“中间选民”的目的考虑,哈里斯应该选择夏皮罗和凯利,这两个人都是民主党的温和派政客,更像是美国传统价值观的继承者。夏皮罗可以帮助哈里斯赢得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凯利则可以帮助哈里斯增加在亚利桑那州的支持度。但是,二人的弊端也非常明显,即他们会导致民主党左翼民众的不满,造成民主党的分裂,以至于降低哈里斯的支持率。
夏皮罗的优势的确是很明显的。首先,他的演讲风格与奥巴马很像,富有道德动员力。第二,夏皮罗与哈里斯私交甚笃,他是最早几个明确支持哈里斯接替拜登的民主党州长。第三,他本人擅长于竞选工作,在宾夕法尼亚州几乎从未输过一次政治选举,而且政绩突出,有助于帮助哈里斯获得铁锈带工人的支持。第四,他可以帮助哈里斯增加在温和选民群体中的支持度,这样民主党的代表性就变得更为广泛,从左翼到中间群体都可以覆盖,甚至可以吸引共和党内部那些对特朗普不满的群体。
但是,夏皮罗也有明显的劣势。除了他的犹太裔身份可能会导致疏远穆斯林选民之外,一些左翼民主党人担心他的立场不够“左”,选择他当副总统候选人可能会导致很多左翼民主党人不满,以至于党内分裂。
凯利也是一位民主党温和派政客。他能在亚利桑那州这样的共和党传统地盘担任国会参议员,本身就说明他的立场并不极端。此外,凯利还有很多优势,第一,凯利对军事、国家安全及外交政策方面比较了解;第二,他在边境移民方面的政策,要比拜登和哈里斯更强硬,曾经主张推动移民法案,相关议题有一定经验,有重要发言权。如果成为哈里斯副手,那么可以让民众对于边境议题更有信心,缓解来自共和党的攻击。第三,他在拉美裔群体中有比较高的支持度,可以扭转民主党在拉美裔群体中支持度下降的趋势。
但是,凯利对哈里斯的潜在负面影响,也是比较明显的。他的国会参议员资格问题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并不是最主要原因。第一,凯利可能会削弱民主党在工会工人中的支持度,劳工团体表示担心。工会官员对凯利表示担忧,因为他拒绝支持《保护组织PRO法案》。虽然他已经表态让步,但是部分劳工团体依然明确反对选择他担任副总统候选人。第二,和夏皮罗一样,凯利的温和政策也可能导致民主党左派的不满,从而使得民主党有分裂趋势。而且他在参议院内一直很低调,技术特征更强,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成为副总统,不利于动员民主党选民的热情。
哈里斯竞选搭档的候选者,从左至右依次是宾夕法尼亚州州长乔希·夏皮罗、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亚利桑那州参议员马克·凯利(图源:Getty images)
越来越不重要的“中间选民”
主流观点认为,美国的“中间选民”影响力依然很强大,将会成为影响总统大选结果的关键少数。但目前看来,情况并非如此。两党候选人并非不重视中间选民,而是他们发现,争取中间选民将会导致失去更多人的支持,得不偿失。
(一)沃尔兹是“最不坏”的选择
沃尔兹之所以被哈里斯选中,并不是因为他的政绩。他也是一位优秀的白人男性州长,但是与夏皮罗、凯利相比,沃尔兹并不是那么突出。沃尔兹的进步主义特征更为明显。他担任明尼苏达州州长时,曾经推出一系列左翼政策,包括:
1. 为工薪家庭减税,为所有学生提供免费的学校早餐和午餐,照顾穷人利益;
2. 在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后,他使明尼苏达州成为美国第一个通过法律提供宪法堕胎保护的州;
3. 推动严格的控枪政策;
4. 使娱乐性大麻合法化。
此外,沃尔兹可以为哈里斯带来一些帮助。他具有进步主义特征,但是也擅长与中间派选民沟通。他对于美国农民有一定吸引力,这是特朗普的重要支持基础。他还支持LGBT运动,并担任一些相关组织的顾问。总之,对于哈里斯来说,沃尔兹是一个“最不坏”的选择。
2023年5月24日,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在圣保罗州议会大厦签署了一项预算法案。该预算包括一项家庭税收抵免,领导人承诺这将减少该州的贫困(图源:明尼苏达公共广播电台)
(二)重新思考“中间选民”
传统观点认为,美国的政治光谱是线性的。从极左翼,到温和的左翼,到中间派,再到温和的右翼,最后到极右翼。这样,只存在一个中间派,是两党选民争夺的关键部分。过去几十年,两党候选人都尽量采取比较温和的立场,政治极化并不严重。争取中间选民,要比争取两边选民更重要。
但是,事实上美国的政治光谱是环形的。中间选民不仅可能存在于温和左翼和温和右翼选民之间,也可能存在于极左翼和极右翼选民之间。在2016年大选的时候,民主党中,有10%的桑德斯选民最后选择投票给特朗普。和特朗普的支持者一样,这个群体同样难以被民调机构接触和深入。本次选举中,民主党没有经历竞争性的党内初选,因此我们看不出来有多少支持桑德斯的极左翼选民最终会投票给特朗普,但是这个群体的数量应该不会很少,因为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可以吸引两党穷人的支持。
现在的症结就是出现在这里。两党候选人其实都知道中间派和温和选民很重要,但是如果政策偏向于他们,那么将会失去更广大的民粹派和极端选民的支持。我们不妨将其称之为塑料管效应。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他们代表的选民群体,不仅包括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还包括最贫穷的人,经济跨度非常之大。在这种情况下,两党候选人的任何一个口号可以吸引某一个群体的支持程度,但也一定会减少另一个群体的支持程度。这就好比一个长长的塑料管,两党候选人能够注入其中的水是有限的,管子中有的部分可能注水比较饱满,其他部分一定会缺水。无论是特朗普还是哈里斯,要想让旗下所有支持者高度团结,是存在较大难度的。如果谁能做到,那么他或她赢得总统选举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2024年8月2日,美国佛罗里达州,选举监督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进行投票设备的安装工作(图源:路透社)
(三)两党选民投票率——决定大选结果的关键
根据经验研究,两党选民在11月的大选中,很少有人会叛投对方候选人。共和党选民中,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叛投民主党候选人,反之亦然。我们在今年共和党初选中的确看到很多黑利选民(约25%)后来转向支持拜登,但实际上这些人本来就是支持民主党的,他们之中有人是想给共和党制造麻烦,想借此机会表达对拜登的不满。拜登也曾经试图拉拢黑利选民,但是收效甚微。这部分人虽然对特朗普不满,但是更加担忧和恐惧拜登的政策。
真正决定选举结果的,其实是各个选民群体的投票率。如果特朗普或哈里斯的政策得到某个群体的高度欢迎,那么他们将会积极踊跃投票。但是,两党候选人在获得一部分群体支持的同时,也一定会得罪或者疏远本党选民中的另一个群体,不可能照顾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不可能会叛投对方政党,但是积极性将会被削弱,投票率将会降低。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特朗普过去一年来的竞选策略。和上次大选相比,特朗普的种族民粹特征和宗教色彩变弱,对底层民众的倾向更加明显,但是这导致他得罪了富人群体和财团,以至于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得到太多资金支持。在党内竞争中,资金比不上黑利;在和民主党竞争中,资金比不上拜登。后来,他调整了政策,情况才有所改观。此外,特朗普本来想吸取教训,软化在堕胎权上的立场,但这种政策实际上导致宗教团体的不满。
2024年3月26日美国华盛顿,堕胎权示威者在美国最高法院外参加抗议活动(图源:路透社)
总结
哈里斯接替拜登之后,她在几乎所有少数族裔群体中的支持率都有所上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好兆头。但是,她赢得选举还需要经过比较艰难的斗争。哈里斯不仅要照顾民主党温和派选民,还要动员下层民众和左翼群体,不仅要服务于本国民众,还要为盟友做出很大的付出,这个难度是非常大的。沃尔兹可以帮助她巩固现在的成果,但是很难帮她继续扩大选民群体。
特朗普也面临着比较大的挑战。2021年1月的国会山暴乱,使得共和党已经分裂,现在依然没有团结起来。温和派选民对特朗普的支持率不是很高,他们不愿意看到特朗普继续损害美国的宪政秩序。特朗普的选民基础并没有在扩大,而是存在缩小的可能性。但是,共和党选民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更恐惧哈里斯的左翼政策,因此只能投票给特朗普。就经济政策而言,特朗普要更为成功,他通过孤立主义和反全球化可以减少美国开支,从而有利于下层民众;他通过经济上的传统自由主义路线,以及对加密货币的迎合,可以以此获得共和党的富人选民的支持。
今天美国的政治极化,与两党制有很大关系。如果是多党制,那么极左翼和极右翼就可以被压制。在两党制中,如果两个党都出现极化,那么中间选民就会变成一个不太重要的群体,这种极化将会是比较危险的。特朗普的优势在于,共和党的极化程度要高于民主党,共和党内部民粹选民的比例要高于民主党。因此特朗普的民粹政策将会有利于自己获得更多选票,而哈里斯则难以平衡民主党左翼和中间派选民之间的利益冲突。
本文作者
孟维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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